第12章夏尔的写作课_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吕西安·巴罗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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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夏尔的写作课

  第12章夏尔的写作课

  《今日法兰西报》的编辑部位于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一栋高大建筑当中,这里过去曾经是一座旅馆,伊伦伯格父子接手之后,对它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使这座老化的旧旅馆摇身一变,成了整个法国数一数二的大报馆的所在地。

  吕西安走上报馆门前的马蹄形楼梯,这个引人注目的楼梯,仿造枫丹白露宫入口处著名的楼梯而建造,是改造当中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旧结构之一。新兴的金融家和工业家们打倒了旧时的国王,坐上了法兰西的宝座,也不自觉地开始摆起了旧时代君王的派头,有意无意地在他们府邸和公司的建筑当中增添些属于旧时代的印记。

  报馆的大厅里坐着十来个听差,看到吕西安进来,一个听差从长凳上站起来,迎向他。

  “先生有何贵干?”

  “请问夏尔·杜布瓦先生在吗?”

  “杜布瓦先生还在办公室,但他很快就要走了。”那听差说起这个名字时,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尊敬,“请问先生的姓名?我好去通报。”

  吕西安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张名片,“请您去送给杜布瓦先生。”

  那听差拿着吕西安的名片离开,过了几分钟,他重新回到大厅里。

  “杜布瓦先生请您进去。”他朝吕西安微微躬身,“请您跟我来。”

  两个人上了二楼,穿过一间门上写着“政治新闻部”的大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十几个职员,他们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埋首写着东西,而桌子上则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信件和文件,几个在桌子间穿梭的听差还时刻不停地把更多这样的文件放在他们的桌子上。

  听差走到大办公室尽头一个小隔间的门前,敲了敲门,将房门推开。

  这个隔间比起吕西安的办公室大不了多少,屋子里的陈设同样只有简单的写字台和椅子,窗台上摆着一个花盆,花盆里的兰花早已经枯死,几片发黄的叶子躺在干枯的泥土上逐渐腐烂。

  地面上堆满了报纸和新闻纸,而在这些纸的海洋当中,夏尔·杜布瓦正坐在桌前,正在将信纸折成小动物的样子。

  “啊,巴罗瓦先生!”看到吕西安进来,他站起身来,“真是让人惊讶,我真没想到您会来拜访我。”

  他朝着吕西安伸出手来,两人握了握手。

  “我想您恐怕不是来找我闲聊的,”当听差关上门时,夏尔示意吕西安坐下,“那么您是来给我提供信息的,还是来让我写文章的呢?”

  “事实上,是我想要写一篇文章。”吕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的老板想让我帮他写一篇政治评论,明天发表在你们《今日法兰西报》上……”

  “是关于突尼斯问题的吗?”夏尔点了点头,“我似乎上午听人说到过,要在第二版留出一块版面来,原来是留给您的。”

  吕西安吓了一跳,“第二版?”

  “是啊,第二版。”夏尔耸了耸肩,“所以我说您前途远大,第一次在报纸上写文章,就能够登载在这样的地方,我写的第一篇文章,可是在第八版的左下角那里。”

  吕西安依旧难以置信,他预料到德·拉罗舍尔伯爵想要发表的文章占据的版面一定不会很差,可放在第二版?这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是为什么?”他问道。

  “谁知道呢?但听说是来自于伊伦伯格那个老头子的授意。”夏尔用右手食指指了指天花板,“我的猜测是,他恐怕是趁最近局势不明朗,低价吃进了不少突尼斯债券。只要政府派出远征军,那么突尼斯债券的价格就会一飞冲天,不然您以为他最近这些天里不断在报纸上发表鼓吹战争的文章是因为什么呢,总不至于真是为了法兰西的利益吧?他是个犹太人,而犹太人的祖国就是钱。”

  虽然吕西安早就清楚伊伦伯格先生远非什么善类,可夏尔的这番分析依旧让他惊愕万分。这些金融界的巨鳄们,用法兰西人和突尼斯人的血浇灌一片荒芜的土地,让无数的家庭家破人亡,让战争的火焰把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烧成灰烬,仅仅是为了交易所里某只债券的价格能够上涨几个百分点!过去的奴隶贩子的金币上沾着奴隶的血,如今的工业家的齿轮上沾着工人的血,而金融家用来印刷这些精美的债券和股票的,也并非是油墨,而是无数人的血肉。

  “所以就是为了这个。”他喃喃地说道,他的名字将要留在报纸上,留在历史上,这篇文章将成为一条牢不可破的锁链,将他吕西安·巴罗瓦与这样的恶行联系起来……他也是这一切的帮凶。

  夏尔作出一个数钱的手势,“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

  他注意到吕西安的情绪有些低落,“您愿意听我的一个建议吗?如果您真的想要成为一个有权势的人,那么您就需要尽快让您的良心永远地闭上嘴。良心就像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妇人,在您的耳边不停的唠唠叨叨些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让您心烦。”

  “您不过是写一篇文章而已,”夏尔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安慰地拍了拍吕西安的肩膀,“没有您,也会有别人来写,即便没了您的文章,他们照样要派军队到突尼斯去。战争是一笔大生意,几亿法郎的军事拨款会让各个部门的官僚受益;军队弹药,运输,被服和粮秣的订单会让工业家们大赚一笔;伊伦伯格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能够完成一笔成功的投机;将军们会获得新的勋章,军官们可以官升一级;政客们可以在波旁宫里以此吹嘘,给他们增添新的政治资本……所有的人都会从远征当中受益。”

  “除了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兵们和受到兵灾的突尼斯人。”吕西安说道。

  “的确如此。”夏尔笑了一声,“但没有人会在乎他们,从来都没有人在乎过他们。您只需要作出决定,要不要写这篇文章?”

  “有人在乎我的看法吗?”吕西安冷笑一声,“好像我有什么别的选择似的。”

  “您说的没错,所谓的选择,不过是一种幻象罢了。”夏尔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如果您的文章要赶上明早的报纸,那么我建议您立即动笔。”

  “我已经写完了一篇。”吕西安从兜里拿出几张信纸,递给夏尔。

  夏尔接过信纸,将它们展开,很快地阅读了一遍,随即将它从中间撕成两半,吕西安还没来得及阻止,那篇稿子就进了房间角落的废纸篓。

  “您这是在做什么?”吕西安吓了一跳。

  “送这玩意去它应该去的地方。”夏尔摇了摇头,“我想您之前应当从没写过评论文章吧?”

  “我曾经给大学的校报写过,然而被退稿了。”吕西安承认,”除此以外我恐怕只写过公文和备忘录。”

  “难怪如此,您写的这篇文章里总带着些一板一眼的生硬腔调,公文的确是这样写的,但那是因为它不需要去吸引读者,只需要让自己显得深奥就行,可政治评论必须要照顾到读者的看法,您要让读者随着您的笔去思考,这样他们才能够在不知不觉当中接受您的观点。”

  “我来这里就是想让您给我一些指导……或许您可以花上十几分钟的时间帮我搭个架子?”

  “十几分钟怕是不够。”夏尔将帽子戴好,“我们去吃晚餐吧,我可以在晚餐桌上帮您一起构思一下。”“这篇文章您要收多少钱?”吕西安想起之前招待会上夏尔对他说过的话,决定还是先把价格谈好为妙。

  “只需要您请我吃晚餐就行。”夏尔将外套的扣子扣好,“您的这篇文章费不了多少功夫,正好我也饿了。”

  吕西安答应了对方的条件,两个人下了楼,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了几个街区,进了一家临街的餐馆。

  餐厅的领班一看到夏尔就迎上前来,想必他是这里的熟客。

  他们被领到了床边的一张雅座里,透过落地窗正好可以观赏华灯初上时分香榭丽舍大街上如潮的人流和车流。

  “我们要一打奥斯坦德牡蛎,小牛肉配芦笋,乳羊排骨和鱼汤,一瓶香槟酒,要我平时喝的那种,冰镇过的。”夏尔拿着菜单点起菜来,“再要一瓶勃艮第酒。”

  他将菜单放下,“这里的鱼汤是一绝,您一定得尝尝。”

  吕西安“嗯”了一声,他如今可没有心思去想什么鱼汤。

  夏尔又转向刚要离开的侍者,“给我们拿纸和笔来。”

  侍者领命离开,很快带着纸和笔回来了。

  夏尔将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现在我们来谈谈您的文章,我记得您的标题是《论突尼斯问题》?”

  “是的。”

  “这个标题不行。”夏尔断然否定了吕西安的想法,“您这样的标题就像是掺了水的劣质酒,淡而无味,根本吸引不来读者。”

  他将钢笔塞进吕西安的手里,“我说您来写。”

  “标题就叫《北非的反法阴谋》。”

  “近几天来,发生在突尼斯的一切令整个文明社会震惊。法国的哨所和驻军遭到了暴民的袭击,而更加令人惊诧的,则是对于手无寸铁的法国侨民的各种粗暴行为……”

  “……万事总有缘由,正如河流总有源头,这样针对法兰西的恶意行为,并不能简单地解释为一种冲动之下的冒失行动,恰恰想法,从突尼斯暴乱的规模来看,这是一桩早有预谋的阴谋,目的就在于削弱法兰西在北非的影响,将我们安宁富饶的诸模范殖民地拖入混乱的深渊……”

  “……突尼斯的白色岩石被鲜血所玷污,而主导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正是那个十几年前凌辱了法兰西的国家,那个如今还在我国的东部边境虎视眈眈的国家,那个当代的斯巴达,随时准备着用他们的军靴再次踏上香榭丽舍大街,用他们的马鞭和锁链奴役法兰西!”

  吕西安放下笔,“您是说……德国?”

  “是啊,您的目的是要说服大众,让他们支持远征突尼斯。要达成这个目的只有两种途径,其一是利诱,其二则是恐吓。众所周知,突尼斯是一片荒芜的土地,罗马人毁灭迦太基时,也一并摧毁了那片土地上所有的希望,所以利诱恐怕是不成,那么剩下的办法就只有恐吓了……您要让大众感到害怕,那么就必须寻找,哪怕是创造出一个敌人来。”

  “那么为什么选德国人?”吕西安觉得自己似乎开始明白对方的想法了,“是因为大多数的法国人都把德国当作一个威胁吗?”

  “非常好!”夏尔拍了一下手,“您学的很快……一篇好的文章就像是园丁的水壶,给读者心里面本就埋藏着的怀疑的种子浇水,让它自己去茁壮生长。”

  “自从十几年前的战争过后,法兰西和德意志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夏尔拿起香槟酒杯,看着金黄色酒液当中跳跃的气泡,“总有一天我们两个国家还要再打一次的……那将是我们时代的终结!”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正因为人人都觉得德国是威胁,您的文章才有说服力。他们看到了您的理论,心里会说,‘这就是德国人会做出来的事’。那既然我们和德国人是敌人,阻碍了德国的阴谋,就意味着法兰西的胜利,重要的不是突尼斯,是不能让德国人得偿所愿!”

  “再说,除了德国人,还有哪个国家适合作为您文中的幕后黑手呢?英国人倒是可以,可我们现在招惹不起他们。再说滑铁卢战役已经过去了七十年,经历过1815年的人如今都不剩下几个了;可经历过十几年前普鲁士人兵围巴黎的人可还多的是!他们可不会忘记那一段餐厅供应老鼠肉的日子!至于其它的国家嘛,俄国人正在和我们走近,奥地利人一贯地对海外领地缺乏兴趣,西班牙人已经是冢中的枯骨,除了他们之外就只剩下意大利人……您要说他们是幕后黑手,也太抬举他们了。”

  “的确,说德国人最合适。”吕西安赞同道。

  “不仅仅是合适……您的老板德·拉罗舍尔伯爵,和我的老板,那个犹太投机商,他们都和那位布朗热将军勾勾搭搭……别急着否认,我什么都知道。”夏尔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香槟酒,“那位将军要是今天当了总理,恐怕明天我们就要和德国开战了,他的政治主张就是对德国复仇,您写这样一篇文章,客观上也是帮助我们各自的老板给将军造势,这是一箭双雕的事,他们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吕西安感到蒙在他思维上的迷雾被一阵大风吹得烟消云散,夏尔在迷宫里给他投下一个线团,顺着对方的思路,事情的全貌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大致明白您是如何用一支笔打垮一个部长的了。”吕西安心悦诚服地说

  夏尔看上去颇有些洋洋自得,“您看到了吧,这就是笔的威力……对于您这样搞政治的人而言,它就是古代骑士手里的剑,当今士兵们手里紧握的步枪!而若是您使用得当,笔比起剑和步枪要致命的多,或许只要在纸上写几个单词,就能决定一百万人的命运!”

  他再次喝掉了杯子里的酒,“我们趁热打铁把文章写完吧。”

  “……突尼斯和摩洛哥,就像是公牛头上的两只角,壁炉架上的一对花瓶,缺了任何一个都会显得不协调。这两个国家,一左一右,拱卫着法兰西的北非明珠阿尔及利亚,其战略意义无法用金钱衡量……”

  “……我们绝不让德国染指北非!这里是法兰西的土地,统治这里并带来文明,是上帝赋予法兰西的神圣使命,过去我们的商人和传教士用书本和商品来传播文明,而当他们受到威胁时,法兰西的勇士们也随时准备着用大炮和步枪继续这神圣的事业!突尼斯属于法国,摩洛哥属于法国,阿尔及利亚属于法国,而总有一天,阿尔萨斯和洛林,也终将要属于法国!”

  笔尖的沙沙声停止了,吕西安拿起稿子,将它通读了一遍,又递给夏尔。

  夏尔接过稿子,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作品,“您明天就要一炮而红了。”

  “现在签上您的名字,吃完晚饭后就把它送去给您的老板吧,即便那个花岗岩脑袋也看得出,这是一篇好文章。”

  吕西安将稿纸折叠起来,塞进兜里。

  “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您。”他真诚地说道。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请我吃晚餐就好。”夏尔吞下一只牡蛎。

  吕西安也不再客气,他拿起一只牡蛎,将里面那滑嫩的牡蛎肉吞进肚子里。当牡蛎肉滑过他的喉咙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胃口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好过。

  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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