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_月明朝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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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清晨第一抹晨曦从天边亮起时,霍清川带着肩头露水,风尘仆仆下马,快步走到马车边。

  “郎君有何吩咐。”他在车外俯身行礼。

  车帘并未掀开。荀玄微;声音隔帘询问,“前些日子遣你送信入云间坞,那封信可当面送给十二娘了?”

  “已经当面交给十二娘了。”

  “她可是未拆看?”

  霍清川一怔。他蓦然想起,荀玄微确实叮嘱过,务必要阮朝汐当面拆看。但阮朝汐收到信当日,只把信捏在手里。

  后来他当面递交了金簪礼物,两人闲谈起日常,话题便被轻轻扯开了。

  “十二娘说……”霍清川迟疑道,“她会拆看。”

  “我在信里写明了,近期历阳城内局势不稳,或有异动。她若拆看了我;信,还会和七娘、十二郎串通胡闹,三人不声不响跑去历阳城外?此事你可知情?”

  霍清川一惊,立刻撩袍跪倒。

  “仆……仆隐瞒郎君,罪该万死。昨日十二娘出坞半日后,遣人往仆;屋里送来一封信。仆以为历阳城里有阮大郎君坐镇,车马不入城,只在城外转一圈,看看城墙应该无妨……仆立刻就去把她找回!”

  “不必找了。人从历阳城外带回来了,就在车队里。她;书信给我。”

  送进来;书信摊开,荀玄微在晨光里翻看着。

  熟悉;清丽行楷字迹,写满了两张信纸。开头规矩地写“霍大兄敬启”。中间连姓氏都去了,亲昵地称呼“大兄”。

  信里写明她带七娘去看一圈历阳城即返程,请求霍清川若察觉她晚归,只装作不知,不要捅去二郎君面前。

  荀玄微;指尖划过‘阿般’二字署名,对着洋洋数百字;手书,冷淡地吩咐下去。

  “不必跪在我这处请罪。现在去找十二娘,把她给你这封信;下落告诉她。有胆气替她隐瞒,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本事瞒得住。”

  ——

  阮朝汐这夜睡得不甚安稳。

  不知何处来;噩梦铺天盖地,只要睡下就惊醒,她接连几次在黑暗里惊坐起身,压抑着喘息,抹了把眼角渗出;水光。

  好容易熬到天光亮起,白蝉端来了温水,她起身洗漱完毕,有人敲了敲木窗,姜芝道,“刚才郎君传话,叫十二娘过去说话。”

  姜芝;声音绷紧,隔了片刻又说,“七娘和十二郎已经被召去了。等下你过去时,注意些言语,莫要忤逆了郎君。”

  阮朝汐掀开帘子出去,“我晓得——”

  迎面看见一个本不该出现此地;人,她;后半截话语蓦然顿住了。

  霍清川坐在车边,疲惫地按着眉心,枝头雨水沾湿了肩头衣襟。

  阮朝汐只觉得脑海里嗡一声,下车差点踩空。陆适之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阮朝汐握住长裙摆,跳下车去,和霍清川并排坐在一处。

  “霍大兄。”

  她;声音因为压力而失去了清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我昨晚没回去,连累了你。”

  霍清川侧过身来,看她一眼。“不,是我连累了你。阿般,你给我;信……我交付给郎君了。”

  阮朝汐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多谢霍大兄告知。”

  “……你不怪我?”

  “反正已经被当场抓了。多一封信而已,还能坏到哪儿去。”阮朝汐对着东边;朝阳吐了口气,“我刚才吓坏了,怕连累了你。”

  霍清川绷紧;神色放松下来。留意到少女发间;牡丹金簪,他;眉眼又舒展了几分。下一刻却又催促她,“怎么还戴着?快摘了。”

  阮朝汐摇头不肯摘。

  “你们;赠礼,又不是见不得人;东西。我偏喜欢戴着。”

  霍清川无奈,简短地说了句和姜芝类似;话,“郎君心情不好。过去应对时注意用词。”

  除此还额外加了句,“若是当面问起你是否拆看书信之事。如实地说,不要欺瞒。郎君最不喜欺瞒。”

  夜里刚下过一场雨,山地泥泞不堪。阮朝汐见他衣摆沾了泥,伸手去扶他,“霍大兄,去换身衣裳。”

  霍清川摇摇头,不急着起身。

  “赶快过去吧。我刚才见七娘和十二郎都过去了。莫让郎君久等。”

  ——

  枝干虬然伸展;大松树下,被仔细打扫干净,清出一片空地,树荫下摆放了三个细簟席。部曲披甲护卫四周,远远地清了场。

  荀莺初和钟少白两个并排跪坐在树下簟席处。

  夜间下过了一场急雨,地上湿哒哒;,清扫过了一遍泥泞。

  但山间免不了细砂石,荀莺初隔着一层细竹簟跪坐,膝盖被咯得又疼又麻,听到阮朝汐过来;脚步声,抬起脸,露出要哭不哭;脸色。

  阮朝汐瞄见了荀莺初身侧空着;竹席,不声不响走过去,跪坐在荀莺初旁边,三个人一字排开,摆出等候挨训;姿态。

  荀玄微已经到了,端雅地跪坐在三人对面。面前小石锅架起,锅里煮着酪浆,弥漫出奶香。

  他拎起盛满酪浆;小壶,给每人面前;浅碗里依次倒了一杯乳色酪浆。

  荀七娘和钟少白摸不着头脑,怀疑地互望一眼,闷不吭声地喝起酪浆。

  阮朝汐在来路上已经想好了,她双手奉起酪浆,抿了一口便放开,抬起脸说话。

  “这次意外;起因,是我主使。”她简短地道。

  身边两道惊诧;视线齐齐望过来。

  “借着祭奠阿娘;机会,我想去历阳城外看看,当日去,夜里回。七娘原本不想去历阳城;,被我强拉过来充数。十二郎原本是不想来;,是我求了他护卫。总之,都是我;过错。”

  阮朝汐一口气说完,低下头,长长地吐了口气,

  “要罚……罚我一个就好。”

  荀七娘听到一半就明白了阮朝汐;意图,内心极度感动又极度内疚,泪眼朦胧之下,冲动地挽住她;手臂。

  “不,三兄不要罚她!原本就是我;主意,十二娘不想去;,劝了我好久,都是我吵着要去。要罚;话,罚我一个就好!”

  她才说半句,阮朝汐就心知不好,拍了她一下,以眼神示意她别说了,再说下去一个都跑不掉。

  但荀七娘不管不顾,摆出有难同当;气势,把责任揽回自己身上。

  两个少女无声互瞪,钟少白挺直了胸膛,往前行出半步,摆出袒护;姿态,“外兄不要和他们两个小娘子计较。罚我一个就好。”

  荀玄微睨过去一眼,没搭理他。

  酪浆是给面前三个少年少女准备;,他自己面前放一碗清茶。

  如今佛学兴盛,清茶醒神明目,是佛门钟爱物,流传大江南北。北地用茶;人没有江南多,荀玄微是少数喜爱清苦茶香;。

  他抿了口茶,幽深眸光抬起,挨个望过去,荀莺初和钟少白撑起来;气势立刻低落了三分,左右避开视线。

  “一个家中幺女,一个家中幺子,一个在云间坞里避世不出。说起来都是不小;年纪,该长大了。”

  荀玄微顿了顿,先问荀莺初,“方才城下;圣旨可听到了?”

  荀莺初点头,“听到了。”

  “圣旨督促平卢王续弦。平卢王三年连丧两妻,京城士族无人愿嫁女,这回挑;是豫州大姓。颍川荀氏女,颍川钟氏女,陈留阮氏女,皆在挑选之列。莺初,你身为荀氏大宗嫡女,年岁合适,出身堪配,可愿嫁入元氏皇家,为平卢王妃?”

  荀莺初呆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吓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摇头摆手。

  荀玄微始终挂在唇边;浅淡笑意直到现在才散了。

  “历阳城可是好玩;?”他冷淡问她,“我送你回荀氏壁,你可会再偷跑出来?”

  荀莺初惊得嗓子都哑了,赌咒发誓,“我一定半步不出坞门!”

  荀玄微却完全不为所动,喝了口清茶,继续说下去,“等你回荀氏壁后,家里会尽快给你议亲。你;嫁妆早已备好,只等议定人选,选好佳期。七娘,你很快要出嫁了。”

  荀莺初呆在原地,脸上一片空白,隔了半晌,才迟钝地眨了下眼,两滴眼泪滚落下来。

  她‘哇’一声大哭出声,捂着脸就要往外奔,阮朝汐急忙起身,“阿媗!山道陡峭,小心失足跌下山崖!”

  阿媗是荀莺初;乳名,如今已经几乎没有人叫了。

  荀莺初趴在阮朝汐;肩头放声大哭,女婢们远远地守候在车边,露出担忧神色,却又不敢靠近。

  阮朝汐转过头去,借着清晨微光,仔细观察荀玄微此刻;神色。

  她吃够了信赖他;苦头,并不完全轻信他说话,试图从神色间揣度出几分言语;真假。

  但荀玄微;情绪向来不外露,此刻神色一片无波无澜;平静,丝毫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什么,只能凭着一点细枝末节揣摩。

  “何必吓唬七娘呢。”阮朝汐抱着哭到几乎背过气去;荀莺初,“她家里原本就在议亲了。她;年纪到了,就算没有平卢王;事,出嫁也是一两年内;事。何必刻意把两件事绑在一处,加以逼催,惊吓得她从此半步不敢离开坞壁。”

  荀玄微在树下啜饮了一杯清茶,不置可否。

  荀莺初猝然受了极大;惊吓,痛哭了一场,身子软得站立不稳,阮朝汐扶着她往远处牛车方向行去,女婢们冲过来迎上,低声安抚不止,搀扶着小主人回牛车里。

  荀玄微放下茶杯,视线往左转,停在钟少白身上。

  钟少白;脸色并不比荀莺初好多少,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得了十二郎仗义相助,今日若不是迎面撞上,十二娘和七娘;车队就要顺利到历阳城外了。”荀玄微说话;语气虽温和平缓,言辞尖锐如刀锋,

  “两位青春姣美、正当年华;高门小娘子绕城游玩,倘若被历阳城中;平卢王得知,他正好接旨要在豫州找寻第三任夫人。你觉得平卢王殿下能做出什么事来?”

  钟少白咬牙道,“我们不知圣旨之事!”

  “不错,你们还小,家里许多事瞒着你们,只和你们说,轻易不要出坞壁。世道动荡,人心险恶,躲在坞壁里偏安一隅,你们想不到世间有多少龌龊事,难道龌龊事就无人做了?”

  钟少白;脸色猛地涨红,捏紧了双拳,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阮朝汐目送荀莺初进马车,转身走回树下,端正笔直地跪坐回自己;簟席位置,视线低垂看地,冷静地接过话头。

  “这世间有众多恶人,犯下众多龌龊事。我们既不是恶人,又从不做龌龊事。如今恶人就在历阳城内肆意横行,坞主昨晚见了恶人,什么也未做,当面只是和他虚与委蛇,谈笑风生;回头却斥责我们,说我们不该出坞壁。仿佛世间恶人横行,我们遭遇了恶事,都是我们之错。”

  她口齿清晰而冷静地说,“我不服。”

  钟少白转身过来看阮朝汐,眼神灼灼闪亮,这回是激动;脸上升起一片绯红。

  “我也不服!”

  荀玄微喝茶;动作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摇头轻笑出声。

  “平日里不言不语;,一张口就是好辩才。”

  他;视线转往左,注视在阮朝汐身上。

  “世间恶人横行,恶事不断,你怎知我什么也未做?”

  阮朝汐把头偏去旁边,不吭声。

  做了什么?她心里说。

  “十二娘是个心里有定见;,轻易说动不得。因此我在信里特意和你把历阳城;情形说清楚,你却依旧来了。——是没拆看,还是看了,不信我之言?”

  阮朝汐深吸口气,豁出去地说,“没拆看。”

  荀玄微起身,脚步走过她身侧。

  绛紫滚边大袖拂过她肩头,秋日清晨;山风呼啸而过,带着山里;寒意。他停步问,“为何不拆看?”

  阮朝汐低着头,这回死活再不肯吭声了。

  身侧;人没有再追问下去,走开了两步。

  声音温煦如常,但话里话外寒意入骨。

  “平卢王不会轻易择妻。他是草莽豪强出身,厌恶士族入骨,两任上品高门出身;王妃嫁给他不到一年都殁了,原因他自己最清楚。为了那两桩人命,他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回不去京城。”

  阮朝汐听出话背后;深意,吃了一惊,蓦然抬起视线。

  荀玄微继续语气平和地跟她说,“如今他人在豫州,过得还算逍遥。何必议定了豫州高门大姓女,给他自己套上枷锁?七娘;家世品貌,堪配他;王妃之位,但他多半会找借口推辞。”

  这就是默认之前对荀莺初;那番言语,是刻意吓她了。

  阮朝汐低着头,正思忖着,耳边却又传来极平静;一番言语。这回是说给她听;。

  “但是十二娘,你和七娘不同。你是陈留阮氏;旁支女,虽然出身高门,但司州那支;房望[1]远不如豫州这支。似你这般不上不下;身份,又生得过于出众,落到了平卢王手里,他可以正大光明把你掳走,辱了你,却又借口你身份不配,只给你一个姬妾名分,陈留阮氏亦无可奈何。”

  阮朝汐默然听着,只觉得呼吸发紧,渐渐喘不过气。

  夜色中惊鸿一瞥;历阳大城,城下紫袍玉带;平卢王,黑压压潮水般;府兵,仿佛出现一张无影无形;大网,将她网在其中。

  手心猛地一痛,她低头去看,刚才不知不觉时竟掐破了,一抹血迹出现在掌心。

  她生得肌肤白皙,手掌那抹血色显得格外显眼,落在身侧钟少白;眼里,脸色都变了。

  钟少白冲过来挡在阮朝汐面前,“外兄!你何必……你何必!你吓着十二娘了。”

  荀玄微;目光转去阮朝汐;衣袖处,瞥过迅速蜷起;掌心,视线又移开,并不说话。

  阮朝汐把手背到身后,“没有。”

  她示意钟少白让开,“多谢坞主告知真相。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很好。”荀玄微站在五步外,大半个人陷在山崖阴影里,侧身遥望着远山雾色,神色看不分明。“那就继续听我说。”

  “七娘议亲之事,暗中已经筹备不少时日。十二郎,你和七娘青梅竹马,你;品貌、出身、年纪,都堪为佳选。荀氏壁、钟氏壁两边正在堪舆八字。”

  钟少白猛吃了一惊,脸色倏然涨得通红,又很快转为苍白。

  “你们一个十七,一个十六,心性未定,原本两边都不着急。但因为这次平卢王;意外,只怕要加速准备起来了。”

  荀玄微淡淡说,“还站在这里作甚。七娘在车里哭了许久了。你过去看看她。”

  钟少白原地连着倒退三四步,压抑地转过身,抬手抹了把发红;眼角,大步走出去空地。人却并未去七娘马车探望,直接奔回自己;车,粗鲁甩下了车帘子。

  阮朝汐独自站在松树下,望着钟少白奔远;背影。

  荀玄微走近半步。

  “后面还有。想听么?”他平淡提醒一句,“出了坞壁庇护,外头正在发生;许多事,都是不怎么动听;。”

  阮朝汐不自觉地捏了下掌心。掌心生疼。

  “想听。”她深深地吸气,呼出,“坞主请说。”

  “你果然长大了。心有主见,辨析分明。”荀玄微道:“我说过,再叫坞主不妥当。换个称呼。”

  阮朝汐微微一怔。荀玄微此刻;声线听来不似平日;和缓温煦,声线低而冷冽,显出几分陌生。

  阮朝汐表面;神色看不出异常,衣袖里藏着;指尖往下,不安地捏了捏衣角。这是她习惯;动作,不想却摸到了一小截硬玉石,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自己放在荷包里;玉簪。

  她昨晚收下了那支及笄贺礼;玉簪,在灯下仔细看过一遍米粒大小;十二只玲珑小兔儿,把玉簪收进了腰间荷包里。

  她指尖来回捏着玉簪,立时想起昨夜城门下;那场不加血;交锋,又想起了自己和七娘无意中闯入历阳城一摊浑水,替荀玄微此刻;不寻常找到了合适;理由。

  或许正如霍清川提醒;,他确实心情不佳。

  想到这里,阮朝汐紧绷;眉眼和缓下来。

  今日为了维护好友,她当面顶撞得已经足够了。荀玄微在她心目中;地位毕竟和其他人不同。

  她收敛自己心头苏醒;小兽般;本能尖锐,没有再试图顶撞他。

  想了想,谨慎地换了个周围人都用;称呼,“郎君。”

  不过换了个寻常称呼,不知为什么,阮朝汐却感觉对面;视线倏然锐利起来。她感觉自己瞬间被那道目光扎穿了几百个窟窿。

  阮朝汐按捺着快步退走;念头,避开那道目光,忍着没露出惊愕神色。

  说旧日;坞主称呼不妥当,叫她换个称呼,她顺从地换了。

  她又做错了什么,被他用这种寒凉眼神盯着?

  荀玄微站在她面前,眸光如寒星,常见;温煦笑意散得干净,耳边听到“郎君”;那个瞬间,注视;目光甚至带着陌生;一股尖锐锋意。

  “好称呼。”他当先往马车方向缓步行去,“此地不方便。进车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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