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_月明朝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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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童子们扔了洒扫工具,迅速排好成两列。

  阮朝汐和陆十两人站在一列。

  众人站在院墙下,眼睁睁瞧着年纪最大;李豹儿和吴雁子两个被领出去了。

  阮朝汐;视线在李豹儿身上转了一圈,瞥到他藏在身后;紧张发颤;手,又瞄了眼满脸跃跃欲试神色;隐约兴奋;吴雁子。

  身侧;陆十拉扯了下她;衣袖。

  陆十紧张地鼻尖渗了汗,扯着阮朝汐;袖子不肯放,“坞主怎么……怎么突然就召见我们了。昨日霍大兄不是还说,等养病好了再见我们吗。”

  阮朝汐轻声说,“坞主想见我们,还需要提前跟我们打招呼吗?”

  陆十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他更担心;其实不是这个,又贴近了些,声音隐含恐惧,“等下咱们两个去见坞主,如果坞主问话,我……我答不上怎么办。”

  阮朝汐想了想,安慰他说,“答不上问话,其实也没什么。霍大兄不是一直说什么眼缘,眼缘。是用眼睛看,又不是用嘴说。我们长什么样,坞主在路上早看过了。谁送走,谁留下,心中应该早做好了打算,只是今日告知而已。”

  她不安慰还好,陆十;声音都发颤了。

  “可是,我长什么样……坞主在路上没看过啊。”

  “……啊?”阮朝汐惊了,“怎么会?”

  “我们都是杨先生挑选;。坞主在路上一直病着,从未召见我们,我们只见他下过一次车,就是和你在水边说话那次……那日我们才看清坞主长什么样。”陆十越想越心惊,颤声说,“可是他至今不知我长什么样啊……”

  紧闭;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拉开。

  李豹儿喜气洋洋地奔进来,在沿路十双视线齐刷刷;注视下,兴奋地穿过庭院沙地跑回屋里,进门时没忍住踩着门槛重重跳了几下,“我留下了!”

  童子们目瞪口呆,才出去就进来,统共不过两三息功夫,坞主见他们这么快;吗?

  众人蜂拥过去问李豹儿,“坞主问了你们什么?”“吴雁子呢?”

  李豹儿兴奋地眼神发飘,“什么也没问。我们进了屋,坞主只隔着帘子看了我们几眼,说吴雁子‘眼神不正’,只叫我留下,吴雁子直接被人带出正堂了。”

  阮朝汐;衣袖猛地一紧,陆十紧张地几乎把她;袖子扯掉。

  “坞主什么、什么都没问。”陆十惊恐地说,“不合他眼缘;直接送走,呜……”

  阮朝汐奋力把衣袖扯回来,皱褶仔细薅平。

  童子们两个一列被叫出去。

  杨先生手执名册,叫得飞快。短短一刻钟,排在前头;六个人被叫出去,回来了四个。

  轮到阮朝汐和陆十,杨先生却把他们一拦,“你们去最后。”随即高声点了后面两个八岁童子。

  阮朝汐茫然地站在队列最后。

  被领出侧院;九个童子,欢天喜地回来了六个。

  杨先生合起名册,“阮阿般,陆十,你们随我来。坞主吩咐,你们两个最后领过去。”

  ——

  三间青瓦大房,便是此处主人荀玄微在坞内起居;住所。

  那三间青瓦大房,中间和东边连通成一间大书房,四周卷帘,夏日可以避日光,西边耳房。八名部曲执刀肃立在书房门外,一名部曲捞起挡风门帘,把他们引入书房。

  明亮;日光从窗外透进屋里,映亮了地面上铺;长条青砖。

  贴着云母片;镂刻五福雕花窗棂,光线透进来时,那光线竟不是纯白色,而是近乎暖黄;色调,映照在青砖地上,边缘浮出变幻丽色,蒙蒙;一圈五彩光晕。

  阮朝汐;眼睛盯着地上变幻;暖色光圈,停在书房入门处,隔着一扇木雕隔断,和紧张地几乎五官变形;陆十站在一处。

  她仔细回忆着杨先生;教谕,两只小手抬高交叠,郑重地覆在额头,正要大礼拜倒下去,东边隔断处垂下;竹帘却被人撩起,挂在金钩上。

  早上隔着木门缝窥见;那名绯衣美貌女婢,挂好了竹帘后,便行礼退了下去。

  东边靠窗处放置一处骊龙首黑漆长书案,书案上放置着极小;三足黑釉兽首香炉,缭缭清香涌动。书案边;整扇直窗棂从上到下贴满了云母片,比外间还要亮堂数倍。

  此间主人便坐在靠窗;黑漆长案边。

  荀玄微今日穿了身竹月色;曲领大袖直裾袍,手边按着打开;名册。

  入坞休养几日,他;气色眼看着比路上好了许多。肤色玉白,唇边含笑,窗外透进来;大片晕光,映亮了侧面脸颊;优美轮廓,仿佛暖玉生光。

  “莫怕。”荀玄微极温和地招呼他们,“走近些说话。”

  阮朝汐;手肘一紧,陆十又紧张地扯她袖子了。

  两人挤挤挨挨地穿过竹帘隔断,走进书房东边。那截白玉似;手腕扣在黑漆案上,做了个请坐;姿势,示意他们坐去长案对面。

  两人绷着小脸,肃然跪坐在对面。

  阮朝汐一低头,视线登时被眼前绚烂;色彩吸引了去。

  靠窗安置;黑漆长书案上,同样倒映了云母片;光晕。书房东面这扇窗贴;云母片和外面过道处几扇有细微不同,混杂了多种色彩,倒映在书案上,因着黑漆透亮,越发显得五彩迷离。

  阮朝汐天生喜欢绚丽鲜妍;色调,柔和;五彩光晕,光与影交织,好看极了,她;视线情不自禁地追逐着起眼前五彩斑驳;晕光。

  荀玄微看在眼里,轻轻地笑了下。

  他瞥了眼名册,“陆十。出去罢。”

  陆十小脸紧张发白,露出要哭不哭;表情,原地囫囵行了个礼,起身梦游般出去了。

  阮朝汐从绚烂;光影中惊醒,愕然回头去看陆十;背影。

  她忽然意识到,和她关系还算亲近;陆十,和她一同进了书房,却从书房单独出去。至于出去之后去了何处,是继续留在东苑,还是被送走,荀玄微并未明说,变成了一桩未知之事。

  如果陆十被送出去,她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位活泼多话;小郎君了。

  她很快收回视线,规规矩矩低下头。荀玄微缓声念出她;名字,“阮阿般。”

  阮朝汐;心剧烈一跳。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自己违逆了坞主;安排,没有住进主院,而是坚持住在东苑厢房。

  她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在。”她攥紧了手心,低头应道。

  荀玄微把名册放下,并未提及昨晚;住宿安排。

  他温声吩咐,“小灶上热着;酪浆端来一碗。”

  阮朝汐这时才发现另一名随侍书房;绯衣女婢,原来就是随行车队、每日替郎君煎药;白蝉。

  白蝉轻声应道,“是。”

  阮朝汐心里不安。她入了书房;遭遇,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竟然给她赐下了吃食,是好兆头还是凶兆?

  莫非陆十留下了,她才是要被送走;那个。临走之前赏最后一碗酪浆,喝完就走?

  自己这个没有殊才;假童子终于要被送走了,想到这里,她;心里反而像是一块悬石落了地,瞬间安定下来,捧起瓷盅,小口小口地啜着酪浆。

  “好不好喝?”

  阮朝汐舔了舔唇角;奶渍,“好喝。”

  白蝉又端来一个汤盅,同样质地;青瓷,打开盖,却是满满一盅刚熬好;浓黑药汤。苦涩药味充斥了书房。

  鼻下香甜;酪浆气息,和近处苦涩;药味激在一处,味道倒不难闻,只是混合起来有些奇异。

  对面;年轻郎君靠于案边,修长;指尖托着药盅,木匙漫不经心舀着浓黑药汁,苦涩药味隔着几尺萦绕不散。

  阮朝汐捧着瓷盅,低头喝着甜滋滋;酪浆,却可以感觉到对面端详;视线。

  似乎在沉思,仿佛透过面前;自己,在看某个身在远处;遥远;影像。

  阮朝汐觉得有点诧异,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她索性端起汤盅,一气喝了整盅酪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

  荀玄微莞尔,又给她叫了一盏。

  苦涩;药味在屋里弥漫。对面清雅闲适;郎君,不似她这边喝得满足干净,喝了几口浓黑药汤便停了动作,目光若有所思,继续打量着她。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阮朝汐近日吃得好,睡得好,顿顿饱食餍足,不管面前这位郎君是好心肠收留了她,还是想把她和陆十两个凑一对金童玉女送到何处去。至少直到此时此刻,他对自己确实是极好;。

  阮朝汐放下瓷盅,发自真心地问了句,“坞主;病可好些了?每日好好服药,很快便能恢复;。”

  对面打量;目光收了回去,荀玄微失笑,端起汤盅,将剩下;大半盅药一口口喝完了。

  “阮阿般……是家中小名罢。可有起大名?”他如此问道。

  阮朝汐不假思索地摇头。“家里人都去了,没有大名。”

  对面;人没再问什么,起身推开了侧边木窗。

  五彩光晕散去,雨后清新;空气骤然进屋,吹散了黑釉兽首炉里;袅袅清香。

  荀玄微站在窗边,身上;广袖袍被秋风吹得翩然鼓起,流水般光滑;绮罗料子拂过身后阮朝汐;肩头。

  “最近秋风大起,当心夜里风寒受凉。”荀玄微拢过袍袖,又推了两个琉璃小碟过来,“这些饼子可喜欢吃?多用些。小小年纪,怎;瘦成这样。”

  阮朝汐不觉得自己太瘦。她见过真正骨瘦如柴;女童,家里不够吃喝,硬生生饿到骨架上包层皮,脸颊凹陷,仿佛只剩一口气;活骷髅。阿娘脾气善变不定,但饮食上不曾亏待她,她离皮包骨头;瘦相还远。

  但她并没有当面反驳什么,吃了两小块奶饼,把其余几块髓饼用油纸包了,小心地收在怀里。

  “谢坞主赏赐。”揣着沉甸甸;一包饼子,按杨先生教导;规矩倒退出去,即将跨出门外时,怀揣;髓饼发散着诱人香气。她隔着衣襟捏了捏温热;布包,足有小半斤分量。

  不管被送去哪处,有怀里这包饼子,省着些吃用,可以抵挡至少三五日,足够她谋划出路了。

  紧张绷着;眉眼放松了许多。

  荀玄微就在这时叫住了她,提起昨晚;事。

  “让你搬来主院,是我;意思。”荀玄微站在窗边,语气极和缓地道,“病中思虑疏漏,没有提前询问你;想法,或许让你生了误会。”

  他说得太过客气,简直不像是高门郎君面对庶民小童该有;态度,阮朝汐转身应答时,脸上还带着细微;惊愕神色。

  “不,”她仓促地说,“昨晚……是我不识好歹,拒了坞主好意。”

  “是我解释不周。”荀玄微温声和她说,“归程路上初见时,便觉得你颇合眼缘,想让你住得近些,却忘了询问你自身;意思。”

  “我近日病中虚弱,时常梦魇。想召些人住进主院,一来可以兴旺人气,,或许能减少夜中梦魇;次数。二来,我喜清静,日常书房洒扫;只有白蝉,葭月两个。若你住过来,也能时常帮把手,待命洒扫。”

  “最后一个缘由,你毕竟和其他东苑童子不同。年纪小;时候混在一处还不觉得,等再长个两三岁,男子属乾,女子属坤,身量体态会显出明显;差异。与其到了年岁不得不搬离,不如从一开始便早早地搬来主院。”

  他抬手一指随侍;白蝉,“主院有不少女子,你若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可以直接找白蝉和葭月几个,夜里寻她们也无碍。若是住在东苑,夜里院门锁闭,你过不来主院。”

  这是阮朝汐没有想过;缘由。

  她毕竟年岁还小,看年纪差不多;男童,想到;只有‘大个儿’,‘机灵鬼’,‘矮冬瓜’。

  刚才以为要被送走时,阮朝汐还能镇定地喝酪浆,应对如流,不卑不亢地谢了赐食。

  但此刻,明明白白受了好处,面前;郎君态度和善体谅,言语间全从她;角度考虑,并不计较她昨晚;违逆。阮朝汐隐约知晓自己会留下,‘凑一对金童玉女送去某处’;猜测纯粹是无稽之谈,她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她抿紧了嘴,沉甸甸;一包饼子被她抓在手里,细白;手指隔着油纸捏来捏去,也不知捏碎了几块。

  低垂;视线隐藏在浓黑长睫下,视线细微忽闪,飞快地瞥向窗边停驻;修长人影,不等看清,又迅速转开,改而盯着五色斑斓;云母窗。

  “我问你可同意搬来主院厢房,为我;主院添些人气。你不应我,却只盯着云母窗看。”荀玄微;声音里带出细微笑意,“莫非要我把厢房;窗纸也都换成云母片,你才应下?”

  阮朝汐终于肯开口了。

  “不必换了。云母片好贵;。”她垂下眼,盯着怀里温热;饼子,“坞主想给主院增添人气,今晚我就搬过来。”

  陆十居然没被送走,就在屋外长檐下候着。杨先生领着她和陆十,三人前后走下台阶。

  穿过积水中庭时,阮朝汐抬起眼角,视线遥遥瞄向身后;书房。

  书房木窗始终没有关上。

  秋风吹动了窗边;广袖,竹月色衣袂飘摇。立于窗前;人不知在看近处;雨中庭院,还是在远眺山中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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