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众议员的办公室_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吕西安·巴罗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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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众议员的办公室

  第2章众议员的办公室

  时间还不到早上十点,杜·瓦利埃先生的候见室里就挤满了人,当吕西安走进房间时,他们纷纷抬起头来,目光里毫无友善之意,让吕西安想起一群正在分食尸体的野狗对新来者所露出的那种眼神。

  吕西安尽力让自己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朝着房间另一侧的那张大桌子走去,桌子的后面是通向众议员办公室的走廊大门,而坐在门和桌子之间的那个办事员,看上去就像把守着地狱大门的三头犬。他肥胖的身体深深陷在圈椅当中,低着头在桌上写写画画。他的桌子上堆满了文件,就好像是他那肥胖的躯体以此为生似的。

  吕西安走到桌子前面,摘下帽子。

  “早上好,我预约了上午十点钟见杜·瓦利埃先生。”

  “男爵先生事务繁忙。”那办事员抬起头来,吕西安看到那一对被肥肉挤成一团的小眼睛像陀螺一样打着转,“请在这里等候吧。”

  他指向队尾处的一把椅子。

  “可我预约的是十点,如今已经是九点五十了。”

  “这些人都预约的是十点。”那办事员说完这句话,就低下脑袋,像是一只鼹鼠一样,重新回到他位于这座文件大山当中的洞穴里。

  吕西安只能走回到房间的入口处,坐在了最后面的那把椅子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然而那扇希望之门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无聊的吕西安只能开始同样用目光打量这些和他同处在一间房子里的客人。其中有几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在这样的大热天里,扣子仍然一直扣到领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似乎是律师或是会计一类的人物。而大部分的候见者则是女人,有头发花白的老妇,也有几个精心打扮过的中年女人,她们的脸上涂着厚厚的香粉和胭脂,做作地在椅子上高昂着头,却还是无法遮掩自己的年老色衰。

  座钟上的时针和分针一刻不停地转动着,一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过去了,那房门依旧没有打开的迹象,门前坐着的那位秃了头的圣天使长米迦勒还没有叫出任何一个得以通过这天堂大门的幸运儿的名字。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房门终于从里面被推开了,在众人期待的目光的注视下,一个办事员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同样又矮又胖,看上去就像外面这一位的复制品。

  吕西安看着门里的那位朝着门外的这位说了些什么,门外的这位点了点头,房门再次关上了。

  门外的这位办事员收起桌上的钢笔,用手支撑着圈椅的扶手,勉强让自己站起身来。

  “男爵先生早上不能会见诸位了,请大家改天再预约吧。”他说着就走向会见室的入口,拉开房门,示意所有人出来。

  吕西安感到自己似乎被一通凉水当头浇了下来,他看向身边的其他人,这些人也一样垂头丧气。

  他轻轻按了按衣服,感受到了信封那硬纸的质感。他看着那通向议员办公室的门,在心里拿了个主意。

  当其他人开始向门外走的时候,他故意落在后面,当最后几个人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快步绕过桌子,将门推开一道小缝,自己钻了进去。

  那办事员本就心不在焉,当所有的人都从屋里走出,他重新有时间看向屋内时,那扇通往议员办公室的房门早已经关上了。

  吕西安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走廊两侧的房门里面隐约传来谈话的声音,劣质烟草燃烧的味道混杂着尘土的气息,从门缝里向走廊溢散着。

  在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双开门,房门开了一半,没开的那一半门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男爵冠冕。吕西安曾经从母亲那里听说,杜·瓦利埃男爵出身不过是布列塔尼的皮具商杜瓦利埃先生的儿子,至于这个男爵爵位,自然是发达之后用钱买来撑场面的,而他的姓氏也被拆成了贵族化的杜·瓦利埃。

  事到临头,吕西安突然有些局促不安,这样硬生生地闯进来的确有些冲动,不知道里面的那位主人会作何感想。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触怒对方,吕西安就感到自己的胃直往下坠,像是吞进去了一个铁锚,可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恐怕也没有退路了。

  他把心一横,举起胳膊,用手轻轻在房门上敲击了几下,随即走了进去。

  对面墙壁上三扇巨大的落地窗外那明亮的日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吕西安看到了房间里那些高大的家具,它们和壁纸一样,均用白色和金色装饰,看上去虽然缺乏品味,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价格不菲。

  落地窗前的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肥胖的男人,他留着长长的棕色海象胡,正在埋头吞食着盘子里的食物。吕西安不由得想到自己小时候母亲带他去动物园时候看到的那头真的海象,游客们只需要掏半个法郎,管理员就会给他们一条带着腥味的死鱼,让他们扔给笼子里的那头海象,而那只海象每次也是这样贪婪地撕扯着那条可怜巴巴的鱼——为了让客人尽兴,除了客人们扔给它的食物之外,那可怜的动物什么吃的也得不到。

  桌子前面的这头海象抬起头来,汁水沾在他的胡子上,不断地朝下滴着。吕西安打量着他那一对挤在肥肉当中的小眼睛,头顶上那可怜巴巴的几根头发以及滑稽的胡子,他竭力试图将面前的这人同他母亲梳妆台抽屉里的那张照片上的人联系起来。照片上的那个人穿着一身龙骑兵的制服,远远没有现在这么胖,留着漂亮的小胡子,实在是一表人才,难以想象二十年后,那个英俊的小伙子竟然变成了面前的这个小丑。

  海象看上去因为见到了外人而有些惊讶,他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巴和胡子。

  “您是什么人,先生?”他的声音低沉,似乎是因为被人打断了午餐而感到不高兴。

  “男爵先生,请原谅……”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舌头开始不争气地打起了结,他的声音听在自己耳朵里也就变得吞吞吐吐,“我……和您的办公室约了今天早上来见您,我等了一上午,可他们却告诉我接见结束了,我已经等了好几周的时间……”

  “于是您就擅自闯入我的办公室?”杜·瓦利埃男爵一脸怒气,他的海象胡子也开始像门帘一样抖动起来,“真是见鬼,你们这些人总是觉得自己的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天底下最大的事,选区里的那些老太太连粪车早到了他们楼下半个小时,或是她们楼下的肉店缺斤短两这种破事情都要来找我一次,难道她们指望我在众议院里做关于粪车的演讲吗?”

  他用力拍了拍桌子,“我既要忙自己生意上的事,还有议会的事情,难道我能把从早到晚的时间都用在接待上吗?想要见我的人排着长队,如果他们每个人都像您这个冒失鬼一样随便闯进我的房间,那这里岂不是成了中央市场?请您出去吧,我现在不能见您!”

  男爵说着就用他那肥厚的大拇指,用力按着桌上的电铃。

  “我并不是您选区的选民……”吕西安连忙解释道。

  “如果是为生意那就更不必谈了,我不会考虑一个闯进我房间的冒失鬼的建议!”杜·瓦利埃男爵转向那个刚刚进来的面带惶恐之色的听差,“请您带这位先生出去,告诉门房不允许他再来!”

  “我也不是为了生意而来的!”吕西安的声音也变得响亮起来,他一把拍开听差要来抓住他的手,显然也有些动了气,“我叫吕西安·巴洛瓦,我的母亲是玛格丽特·巴罗瓦夫人,您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听到最后这个名字,杜·瓦利埃先生像是触了电一样,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用混杂着惊愕和忐忑的表情看着吕西安,让那个要奉命将这个不速之客拖出去的听差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着主人,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请您先出去吧,勒格朗先生。”过了半分钟,杜·瓦利埃先生终于平静了下来,朝着听差命令道,他脸上的充血开始逐渐消退了。听差有些惊愕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板,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方才掉头出门,脸上依旧满是不可置信。

  “您母亲……她还好吗?”房门刚刚关上,杜·瓦利埃先生立即迫不及待地问道。

  “她三个月前去世了。”

  杜·瓦利埃先生伸出双手,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角轻轻朝下耷拉下去,看起来有些颓丧。

  “有什么办法呢!”他轻轻擦了擦眼角或许存在的泪花,“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老了,也到了陆陆续续退场的时候了……我还记得您的母亲,当年是多么明艳动人,每个周末整个连队的军官都去参加她的聚会,我们都精心打扮,胡子和头发上都抹上油,再喷上香水,只为了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所有人都羡慕您的父亲。”

  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显然是回想起了当年的那些趣事。

  “那时候我有着一副好嗓子,而您母亲的小提琴则是一绝,我们一起的表演是每次聚会的保留节目,我们表演过《青铜马》,《黑斗篷》还有《吉赛尔》里面的许多选段,在夏天的月光下,或是在冬天噼啪作响的炉火前……多美好的日子!”

  “他们有时候会把您也抱出来。”男爵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他伸出手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示意吕西安坐下,“您那时候还是那么小的一点,只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可是您还喜欢说话!连队里的每个军官都喜欢抱您,而您也就不停咿咿呀呀地跟我们说话,讲您在花园里又看到了什么之类的东西。”

  他脸上露出慈爱的表情,“我们那时候都是一群单身汉,自然人人都喜欢您。”

  可如今你已经不是了,吕西安想到来之前在《名人录》上看到的介绍——杜·瓦利埃男爵先生,银行家,国会众议员,与第十一代塞弗尔伯爵长女安托瓦内特·德·塞弗尔女士结为伉俪,有两位女儿安妮·杜·瓦利埃小姐和阿德莱德·杜·瓦利埃小姐。二十年的时光给当年的龙骑兵中尉杜瓦利埃包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厚壳子,造就了如今的众议员,银行家,荣誉团勋位得主,杜·瓦利埃男爵先生。

  “我记得你们当时在我眼里就像小山一样高。”吕西安露出一个羞怯的微笑,“我记得您的胡子是所有人里最漂亮的,而我当时就喜欢用手把它弄乱。”

  “是啊,是啊,您那时候真是个小淘气。”杜·瓦利埃先生将脑袋朝后一仰,靠在椅背的绿色天鹅绒上,“真怀念那时的日子啊……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您母亲,那是在和普鲁士人的战争结束之后不久,我去参加过您父亲的葬礼。”

  “我也还记得。”吕西安稍微低下头去,他看着橡木桌面上的花纹,脑子里回想着那个阴云惨淡的日子,教堂门前挂着大幅的黑纱,当他去亲吻父亲的棺材时,那棺木冷的像冰块一样。

  “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杜·瓦利埃先生又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知道您的母亲的事情,我一定会去参加她的葬礼的……真是遗憾,我没有能在她临终前再见上她一面。”

  “我母亲给您留下了一封信。”吕西安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宝贵的信封,他将信封放在桌面上,用两只手推到男爵的面前。

  杜·瓦利埃男爵脸上的笑容像是放久了的猪油一样,变得越来越粘稠,终于凝固了下来。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那个信封,似乎有些迟疑是否要将它拿起来,就好像已经预感到这个如今已经躺在坟墓当中的女人会对他说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过了十几秒钟的时间,他终于下定决心拿起了信封。他将信封凑到从窗户里射进来的光线下,翻来覆去地看着,显然是在检查印章和火漆有没有破损。

  吕西安压抑住自己的紧张,他打开火漆的时候非常小心,重新封口时候也是小心翼翼,除非用放大镜仔细去观察,否则根本没办法发现信封曾经被打开过。

  杜·瓦利埃先生似乎终于满意了,他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裁信刀,吕西安险些长吁了一口气。

  他紧紧地盯着杜·瓦利埃先生抽出信纸,才看了几行,杜·瓦利埃先生身上的肌肉明显就紧绷了起来,吕西安注意到,他抓着信纸的指节处都开始有些发白了。

  杜·瓦利埃先生的目光沿着信纸不断下移,而吕西安注意到他额头上的汗珠也越来越多,过了半分钟,他突然抬起头来,这次他看着吕西安的眼神变得更加尖锐了,那目光扫过吕西安脸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连中世纪的颅相学家都不可能观察的比他更加仔细。

  他一定是看到了那一段,吕西安心想。

  “——当我怀上这孩子之后,我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这无疑是对乔治,我的丈夫的一次背叛。我希望这是他的孩子,可无论我推算了多少次,答案都是一样的,那段时间乔治去巴黎出差,而我们——”

  吕西安轻轻将头往上抬了几度,又朝左边微微偏了偏,正好是那张照片里那当年骑兵军官杜·瓦利埃所摆出的姿势,这个姿势他自从知道了这封信里的内容之后,已经在镜子前排练了无数遍。

  他用余光轻轻窥视了一眼杜·瓦利埃先生,他似乎从刚一开始的震惊当中恢复了过来,接着开始读起信来,时不时地又抬起头观察几下吕西安。

  吕西安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任由男爵去打量,他欣慰地注意到,男爵那打量的眼神逐渐由怀疑变得确信,如同冬天里水面上的薄冰逐渐凝结成厚厚的冰层。

  他将信纸折叠起来,放回信封当中,拉开抽屉,将信封放了进去,又从里面掏出来一个雪茄盒子。

  “抽烟吗?”吕西安注意到,男爵的声音听上去亲切了不少。他原本还担心男爵会暴跳如雷地将他从房间里赶出去,看上去他的母亲赌赢了。

  吕西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

  男爵也不再客气,他从盒子里抽出来一支哈瓦那雪茄,用雪茄刀切下雪茄头,雪茄头落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消失在了墙角处的书柜底下。

  男爵用两根手指夹着雪茄烟,由于抖动的太厉害,他折腾了许久才把雪茄点燃。

  他将雪茄放在嘴里,用力吸了一口,吐出几个白色的烟圈来。隔着烟雾,他沉默不语地看着吕西安,似乎是在考虑下一步的打算。

  又抽了几口烟,男爵将烟头上的烟灰轻轻弹在地上。

  他有些迟疑不决地抬起头,又低下去,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您母亲……他告诉过您关于她写的信的事情吗?”

  本文的故事开始于1886年,也就是普法战争之后第16年,吕西安今年二十一岁,他出生于186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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